非馬 | 為誰而寫
Hunters in the Snow, Pieter Bruegel the Elder, 1565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1999年4月51期
非馬(1936 -),原名馬為義,英文名William Marr,美國華裔作家、核能工程學家、台湾詩人、翻譯家及藝術家。 曾在美國阿岡國家研究所從事能源研究多年。他的雙語詩創作贏得了眾多讀者高度讚譽,曾有評論家把他列為芝加哥詩史上包括桑德堡、馬斯特等名家在內的十位值得收藏的詩人之一。
為誰而寫
芝加哥的公共電視台不久前介紹了美國鋼琴演奏家克來本(Van Cliburn,1934-)的卓越成就與生涯。談到演奏的對象時,這位著名的音樂家說, 他要爲每個人而演奏,而不僅僅爲音樂工作者。這同我一向對寫作對象的認知,有異曲同工之妙。
有越來越多的學者,包括一些詩人本身,都認爲詩是貴族文學,或小眾文學。有的人乾脆宣稱,他們的詩只是寫給同一個圈子裡的詩人們讀的。他們這種說法,多少有點負氣的成分在內。既然你們(大眾)不珍視甚至漠視我錐心瀝血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東西,我便也不把你們放在眼裡或心上。但我知道有不少寫詩的人,他們也不常讀其他詩人的作品。在這種情況下,我相信沒有多少詩人能長期熬得住孤芳自賞的寂寞。今年年初在北京舉辦的“後新詩潮研討會”上,詩人歐陽江河說: “懂不懂的問題不在于詩人的寫作,而在于讀者還沒有找到一種解讀的方法,閱讀語言還沒有建立起來。”這當然也多少是事實。但他也許沒理會到,一般人不喜歡偏離現狀過大的變化,這一個心理學上的事實。一件藝術品含有太強烈的刺激性,同刺激性不足一樣,都會引起觀眾的反感與排斥。那些千篇一律、沒有絲毫詩味的口號式的所謂新詩,當然早該被摒棄淘汰,但詩人們一窩蜂趕著去寫那些高度試驗性、沒有多少人能看懂的詩, 恐怕也不是什麼好現象。被大大敗壞了胃口的讀者們,一看到新詩便避之唯恐不及,哪裡還會去找什麼解讀的方法呢? 我也不相信,新的現代詩語言, 非艱深晦澀或分崩離析不可。一個有創意的詩人,必可從日常生活裡提煉出人人能懂、也能使每個人都有所得有所感的時代語言。用歇斯底里、支離破碎的語言來表達一個理想破滅或被現實逼得走投無路的人的心境,當然未嘗不可。但對一個純真的微笑或一朵晨光下含露脈脈的鮮花,我們也有必要照樣地施以無情的折磨與宰割嗎? 作爲一個現代詩人,當然應該也完全有權利爲自己而寫。我不擔心爲自己寫作的結果會使作者同社會脫節或造成自我封閉。如果一個詩人不是生活在夢幻裡,而是把雙腳堅實地插入現實,同群眾一起呼吸,深切地感受到時代脈搏的跳動,卻又能清醒地保持自我的信念與面目,不隨波逐流甚至喪失自我。那麼他爲自己小我所寫的東西裡面,一定會有大我的存在,無需特別去強調標榜。我毫不懷疑文學藝術在現代生活裡所能扮演的有用角色。人際關係日趨冷漠的物化世界裡,文學藝術有如清風甘露,滋潤並激盪人們的心靈,引發生活的情趣,調劑並豐富人們的生活。
作爲文學精華的詩,更該如此。而爲了拉近作者與讀者之間的距離,詩人可以要求讀者加把勁跟上,但讀者也有權利要求詩人別儘耍花樣,放著康莊大道不走,卻搶著帶頭兜圈子, 走泥濘的小路。英國詩人湯馬斯·胡德(Thomas Hood, 1799-1845)有一首叫〈詩人的命運〉的戲諷詩: 這是現代詩人的命運。在石板上刻下他的思想; 批評家走過來朝它吐了口水。順手一抹便清潔溜溜。
廣義的批評家其實還應該包括讀者大眾,以及時間。
1998.10.5
主編: 陳銘華 編委: 陳銘華,遠方,達文
顧問:非馬,鄭愁予,葉維廉,張錯,羅青
公眾號編輯:蘇拉